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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情鴆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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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,季華鳶迷迷糊糊疼了半夜,淩晨時痛感漸漸減弱,這才精疲力竭地睡了過去。

而那邊,北堂朝合衣倒在床上,枕著自己交疊的雙手,頭腦裏紛亂如麻,看著天花板一夜未眠。

這是他們重相逢的第一天,季華鳶腫了手,北堂朝失了眠。

東門的清晨,是一天中最無殺氣的時候,新手們在集中場上練晨跑和騎射,高手們可以暫時離開東門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,給自己尋覓些喜歡的早點。而暗影雲天作為東門最神秘的的機構,也有特殊的安排——影衛們劍術課後、吃早點前,還有半個時辰的知禮課。這課是北堂朝親自定下來的,找了一位從宮中退離的老資歷禮樂師,每天早上帶影衛們聽聽琴,賞賞畫。

其實沒有影衛喜歡這門課,畢竟這是殺手營,不是陪太子讀書的懷誦殿。很多人都是練了一早劍,剛好來這裏小憩。但是北堂朝卻無視眾人反應,執意要將這課辦下去。影衛是將來跟在他身邊的人,總要用些琴意墨香壓一壓他們渾身的殺氣。

然而此時此刻,北堂朝在一旁觀課,見一眾人等昏昏欲睡,臺上的老頭卻是目光清矍,倏忽間竟想起從前的日子來。季華鳶鋪開十八支筆,研上一二餅墨,負手站在庭院裏,從清晨直畫到黃昏。而那時的他,就在季華鳶身後站著,看他筆起筆落,游停頓挫,在白無瑕的紙上點染萬裏河山。

那時,他總是看著看著就不知自己是看那人作畫,還是看那人了。他只知道,他願意一直過這般的日子,看他潑墨,聽他琴音,陪他落子。兩個人,一壺酒,在落花海棠樹下大談兵法。

影衛們都是自小訓練的殺手,冷漠殘忍,只知兵器武功,沒人擅長這些個琴棋書畫,舞文弄墨。放眼東門,大概也就是季華鳶會喜歡這門課。然而,暗影雲天新人的第一堂知禮課,季華鳶缺席。

緣是季華鳶早早就收拾了東西,到飲笙的竹笙閣報道。他前一晚做足了動情的樣子,終是如願獲準早早來拜訪這位奇絕的老師。

飲笙在暗影雲天是個很不同的人,他不是殺手,也不是統領,即便掛了武師的名,卻也很少露面。新手們的醫術課,都是人手一本飲笙整理的主涉刀傷劍創的醫書,休息時自己翻去。飲笙行事低調,來去無蹤,住處也與其他三位武師不同。他自己有一個煮藥烹茶的小院,地上臺上都擺滿了瓶瓶罐罐,或藥或毒,除了他自己,誰也不敢亂動。而飲笙本人,平日裏就待在自己的房裏,擺弄些草藥毒蟲,素不愛出門。

此刻,季華鳶站在藥爐前,看著正在觀察火候的飲笙,輕聲說:“老師,王爺讓我來跟您學醫。”

飲笙扇著藥爐,頭也不擡一下,神色冷淡:“是來學醫,還是來學毒?”

“都學。”季華鳶恭恭敬敬地回道。

飲笙擡頭瞧了他一眼,揭開爐蓋,白氣挾著藥香撲卷而來,在兩人之間肆無忌憚地蔓延開,一時間竟模糊了飲笙淡漠的面孔。飲笙淡淡道:“手,放上來。”

季華鳶不敢遲疑,連忙平平伸出兩只手,放在藥爐上方撲騰的藥氣上熱著,一字不敢多問。

飲笙也不再看他,只是閉目養神,過了片刻,才道:“這藥要熏上一會,不妨讓我猜猜,你來我這兒究竟是做什麽。”

“學生是奉了王爺的命……”

“不,別拿王爺來搪塞我”,飲笙打斷他,慢悠悠地說道:“王爺叫你來學醫,我看你卻是奔著我這一屋子的毒來的。”

季華鳶正色道:“學生參加影衛考核,自是為了替王爺殺人。這毒,也是殺人的一種手段。”

“是嗎?”飲笙忽然睜開眼,翻身坐起,目光直視季華鳶:“若是替王爺殺人,你可用你袖中藏的鶴頂紅,見血封喉,豈不更妙?”

季華鳶有一瞬間的慌亂,他抿了抿唇,問道:“老師聽見了我和墨統領說話?”

飲笙笑了:“原來翟墨也知道你藏著藥。奇哉怪哉,堂堂東門行動統領,竟也容得你這般胡鬧。”

季華鳶心下戰栗:“那,老師是怎麽得知學生身上帶的毒?”

飲笙深吸一口氣,閉上眼,又輕輕吐出,睜眼道:“我是聞到的。鶴頂紅毒性烈,但氣味不淡,確實不適合隨身攜帶。”

“可是學生用了上乘的青木,塞得很緊。”

飲笙不說話,劈手向季華鳶肘彎背面探去,季華鳶手還在藥爐上熏著,躲閃不及,果然叫他捏住了藏在袖中的藥瓶。

“老師!”季華鳶驚道。

“你雖用了上乘的青木塞,可是這藥瓶的瓷不夠好。”

“倘若學生用了好瓷,能瞞過老師嗎?”

飲笙臉上笑意更深:“自然是瞞不過的。不過,若是藏得隱蔽一些,興許可以混帶進西亭王宮了。”

季華鳶聞言大駭,正欲再問,卻見飲笙斂了神色:“你的手,可以了。”

季華鳶知道這藥是多半分也不得的,連忙收了手,試著活動了一下,果然痛楚大減。

“這幾天,你就在我這,早晚各熏一次,三天就好了。”飲笙說著拿劍撥了炭,將火關了:“要熏的時候就自己點火,燒上一炷香就可熏,若是水幹了添水就好,不必再加藥。”

“是。”季華鳶乖順地應了是,又道:“可是老師,學生不知能不能在您這裏待上三天。近身搏鬥的課,已是落下了。”

飲笙沒說話,只是拿過他的手細細觀察,只見那皮膚薰過藥後更加潔白無瑕,十指纖長,冰肌剔透似可見骨,如同玉雕裏的人兒。飲笙笑著打量季華鳶:“只是看了你這手,我便知你從沒殺過人了。搏擊課,於他們來說,是練本事。於你而言,可是挨打去了。”

季華鳶面色羞愧,正欲說什麽,卻又被飲笙打斷。飲笙將他的手放下,丟給他一本醫書,道:“花豹的搏擊,你不必學了。回頭長蛇的課,你再去罷。這幾天,就在我這好好把這幾本書看透了,三天後我會考你的。”

饒是季華鳶再不懼讀書,可是看著飲笙指著的那一大摞醫書,也覺得頭皮發麻:“老師,這書似乎和別人拿到的不大一樣。”

飲笙只隨口道:“有用處的,你看就是了。”說罷便轉身折回裏屋,準備在這大白天裏睡個好覺去。

而帝都的另一頭,悅陽錢莊裏,雲寄卻是比飲笙還要待得舒坦。皮裘暖爐,金盞銀炭,雲寄臥在太師椅裏,點上沈水香,細細吐納著香中的白麝,閉目養神。

“公子,那人要怎麽答對?”雲七恭恭敬敬地站在雲寄身後,小心問道。

雲寄懶洋洋地在太師椅上抻了個懶腰,將華麗奢侈的毛毯踢開,不答只問:“王爺昨晚有沒有回府?”

“沒有,奴才只聽說王爺昨天帶了翟墨出去,一夜未歸。”

“那就是去東門了。”雲寄笑吟吟地撫弄桌上下人插好的百合,眼中卻無半分笑意:“你說,王爺這次去東門,是因公,還是因私?”

“奴才不知,但奴才更願北堂王是被老相好纏住了腳。”雲七答道。

“噢?”雲寄輕輕揪著百合花的花瓣,瞇起雙眼:“我倒是想著,王爺也該是好好操持一下皇上交代的事宜了。”

“公子何必如此心願?”雲七不解。

“阿七。有些事,早晚要發生的。我們拖著等著,不如早作打算。”雲寄說著,目光已是嚴厲。

雲七噤了聲,不敢再言一語。雲寄伸手將撕下的花瓣撥到地上,緩緩道:“帝都入秋了,這百合也開不了多久。它開得太盛了,也應該摘去些花瓣才好。”

“公子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我在王府的獨寵,也該有人分一分。”

“公子要安排季華鳶入府?”雲七聞言,大驚失色。

雲寄笑著搖頭,嗔怪道:“那我可真成了傻子。我要人替我分一分寵,不是要王爺再也不踏我這門檻。”

“是,奴才明白了,即刻去安排。”

“順便去和那人說,帝都入了秋,這個時候,該是落雨的好季節。”

北堂朝因一些突發事故耽誤了行程,翟墨還在處理,他一個人去找些東西填肚子。晌午已過,食堂已經沒人了。北堂朝走在空蕩蕩的食堂裏,四處巡視。

沒想到,季華鳶卻在這裏。

“王爺。”季華鳶見了北堂朝,停下手上的事,恭恭敬敬地問好。

北堂朝嗯了一聲,瞧著他:“不是已經遂了你的願,叫你去跟了飲笙嗎?在這裏幹什麽?”

“老師要用午飯,差屬下來領。”季華鳶本本分分地作答。北堂朝瞧他手裏捧著的,確是寫著“笙”字的飯盒,便不再追問,上前自己動手盛了一碗菠菜湯。

“王爺,”季華鳶忍不住叫他。

“怎麽了?”北堂朝冷冰冰地轉過身,卻見那人討好般地對自己微笑:“菠菜湯冷了,王爺喝屬下的蛋花湯吧。”季華鳶說著打開自己的飯盒,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蛋花湯來,又將北堂朝的湯換進食盒裏蓋好,道:“老師的湯還留著,屬下用自己的和王爺換,不會委屈了老師。”

北堂朝一時語塞,只得沈默著點頭。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蛋花湯便欲走開。

“王爺。”季華鳶又叫住他。

“又有什麽事?”北堂朝有些不耐煩了。

“王爺,昨晚的事,謝謝您。”季華鳶輕聲說道。

北堂朝這回卻是轉回了身,冷聲道:“季華鳶,你不用再和本王演這苦情戲。昨晚你故作情意綿綿,口中的話無一句真心。本王允你去見飲笙,不是愛你憐你,是讓你不白演了這一出,也是讓你知道,本王掌管這東門,不怕你動什麽歪心思。”

“屬下哪有什麽歪心思,屬下只是想著盡忠王爺罷了。”季華鳶低下頭,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憐樣。

“最好如此。”北堂朝冷哼一聲,將湯碗推回去:“你這湯,自己留著喝,別再獻殷勤了。本王本不欲道破,你卻步步相逼。告訴你!本王手下千百人,不缺你這一份虛情假意。”說罷便擡腿欲走。

“屬下記住了,王爺慢走。”

北堂朝聽那人在背後,語氣依舊無半分波動,更是嗤之以鼻,揮袖離去。

待他走遠後,季華鳶緩緩擡起頭,眉頭緊皺。

他沒想到,只這一夜,北堂朝就識破了他的心思,對他防備到如此地步。這湯,竟是完全白費了,北堂朝一滴未動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已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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